漫谈「空间与记忆」
──对某些案例的省思
李明宗
leisureallen@gmail.com
近日有几则与「文化空间」相关的报导颇令我关切，其一、缅甸民运领袖翁山苏姬 访日，她於1985至1986年间曾在京都大学担任客座研究员，京大至今还保留著她的研究室，她?观「苏姬房间」时，发现27年前她用的书桌和书本、物品、相片等都原封不动地保留著，让她深深感动。其二、陕西西安的护国兴教寺，是唐代高僧玄奘法师埋骨之所，如今竟然以「申遗」为由打算拆除唐代高僧玄奘法师埋骨之所。其三、湘西凤凰是文学家沈从文的故乡，原本需购买人民币一百四十八元的套票才能?观古城内九处景点之任一景点；但凤凰县官方与景区开发商采商业结合模式，规定往後连踏进古城都要买此高额之门票，此一「买路财」模式引发极大争议。其四、阿利波(Aleppo)不但是叙利亚最大城，也是远古迄今绝对重要的文化袭产，在奥图曼帝国时为仅次於伊斯坦堡与开罗之第三大城，然而由於内战肆虐，现今不但到处断垣残壁，人们更於每个街头巷尾以绳索横挂成排的窗帘或床单，以便遮蔽到处串流之狙击手的视线，如此荒诞又惊悚的景观竟然出现在历史名城，真是令人抑郁难安。
人类在大地生存与活动势必会形构出人造的「空间」，大尺度的如都市、城镇、乡村、农田等，地标性建筑如教堂、庙宇、清真寺、桥?等，文化性建筑如图书馆、博物馆、剧场、学校、名人之故居或长眠所等，或生活空间如市场、街巷、作坊、居家、书房等，这一切不但是历史的、地理的、文化的、象徵的、更是某个民族或国家的「共同记忆」，因此，「空间」对人类福祉、文化传承、集体回忆、国家形象、乃至观光游憩等都至关重要，然而，往往文化底蕴越深厚的国家越具有「保护空间」的意识，反之，越是以利益为取向的国家，越会忽略「空间的文化价值」，却汲汲营营於追求「空间的金钱价格」。
或许正因为「空间」不但具有实用性，更负载极为丰富的意义性，因此在战乱时往往成为敌人刻意要摧毁的目标，藉以完全灭绝对方的集体记忆与文化认同，当空间与建筑成为废墟，所依附的记忆也会随之离散崩解。现实的世界如此残酷，而战争时期「民族主义」的狂潮又几乎可让任何人都得了失心疯，在此情?之下，只有极为少数智勇双全者才敢於独排众议主张保护敌国之空间或建筑，这是以全人类福祉为考虑的博大胸襟，由於这样的人实在少见，而我又孤陋寡闻，仅能列出三个案例：
- 建筑师梁思成，据悉在二次大战末期，他向联军建议切勿轰炸日本的京都与奈良，因为那是全人类珍贵的文化资产，或许因此建言让此二古都完全未受战火波及，以致迄今全人类尚能承袭欣享著此莫大的福泽。
- 推动日本工?文化的大师柳宗悦，在日本殖民韩国期间，他不但以「致朝鲜友人书」一文表达对该国传统文化之深厚感情，更撰写「不能失去的一座朝鲜建筑」，为日本当局拟拆除之光化门请命，最终总算以将其迁移十多公尺取代拆除，幸赖他的远见如今该建筑仍能保存。
- 是法国大文豪雨果，1860年英法联军侵华并火烧圆明园，雨果以回?一位英国上尉巴特勒之函，明确地指出「圆明园具举世之重要文化价值，而如今竟遭隔海前?之二强盗英国与法国荷戟操戈，劫财焚屋，稀世瑰宝尽化为尘土，林园生灵历万劫而不?。西方人自?为文明而竟如此野蛮，罪行深重，忝不知耻，青史昭然，罪不可赦。」
疯狂的战争或殖民终究有结束的一天，而遭受破?之建筑或殖民者兴建之建筑该如何处理就是个沉重的课题，较正面的案例如德国德勒斯登?母教堂与波兰华沙集市广场的悉心重建；较具争议性的如阿富汗被炸毁的巴米扬大佛是否该重建 (即使经费与技术许可)？又如9/11被毁的世贸大楼原址该以何种形貌重建或应保留废墟以纪念亡者？又如台湾与韩国都曾经受过日本殖民，战後韩国将日治时期的总督府拆除，而台湾则是将总督府作为总统府，完全相异的决策反映又如何不同的国民特质与文化论述？这些都是非常值得深思的课题，而最关键性的核心问题在於该社会对「共同记忆」抱持的态度。
当然，现今世间大多数人并非处於战乱时期，承平之时既无敌方之蓄意破?前景应该较乐观才是，?料许多国家的官僚体系与商业资本以都市更新、空间改造、发展经济为名，藉法令强制、税率优惠、徵收圈地、官商联手等方式，快速地铲除城乡纹理并迁移弱势居民，对文化空间鲸吞蚕食与摧枯拉朽的力量非常惊人，一幢幢摩天大厦拔地而起，然而空间与记忆的联系却应声断裂。例如梁思成生前为保护京都、奈良以及北京城墙大声疾呼，然而2012年他与林徽因的故居竟然也被当局拆除！看看日本人对文化界人士生前一草一木之珍惜，反观现今中国人之缺乏远见实在令人悲?！
中国的古城数量不知凡几，何以凤凰古城特别知名且特具吸引力，极具关键性的原因是此地为沈从文的故乡 (就像只要谈到捷克布拉格就会想到文学家卡夫卡一般)，因此後人应该珍惜此福赐将此文化特质发扬光大才是，而非只靠此先人遗产卖票收钱。凤凰古城我曾去过，当时入城不须门票，但看任何景点都须购买高额的「套票」，然而我时间有限，因此只想?观沈从文故居，但也非得买「套票」不可，并没有只针对单一景点的票，我认为这太不合理，简直是「抢钱」，因此就只好放弃，自行到他的坟墓去凭?。换言之，我一辈子就这一次到凤凰的机会，但仍未能到其故居?访，这样的旅游体验是非常令人遗憾的，我也认为以沈从文那?平易近人的个性，对此「一切向钱看」的现状恐怕他在天国也难以安息。现今当局不但未设法将不合理之收费方式改善，却更变本加厉，真不知伊于胡底。
顺带一句，卡夫卡的故居是免费?观的，然而对布拉格整体的观光收益可有任何减损吗？即使是纯粹基於利益的考虑，捷克光是与卡夫卡相关的周边商品就远远超出门票之收益了，而且还更具有文化价值的外溢效应。
至於西安竟以「申遗」为由打算拆除唐代高僧玄奘法师埋骨之所，这理由也颇为荒谬，世界遗产最看重的是「本真性」(Authenticity)，现今却拟先将最具本真性的「文化空间」抹除，代之以虚假的现代地景，奢言「申遗」，这在逻辑上就说不通的。更何?玄奘不但是中国人更是全人类的「共同记忆」，其埋骨之所就像佛陀诞生之地伦比尼(Lumbini)一样是「?地」，兹事体大，岂能任由地方政府一意孤行。
当空间成为异质性、陌生性的存在，人的身心该如何安顿？当故乡早已变成为异乡，到何处才能追寻到「共同记忆」？
台湾师范大学运动与休?学院博士、台湾户外游憩学会监事、台湾身体文化学会常务理事、辅仁大学助理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