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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对不起!

曹学芬/文

(编发按:本文作者是我的老姨(我妈同父异母的妹妹),写于十一年前。老姨的母亲是我妈妈的“新妈”,我姥爷明媒正娶的第二任夫人,是我非血缘意义上的新姥,但她始终是我唯一的姥姥。“文革”期间,姥姥作为“群专对象”被下派到“幼儿园”,我当时陪伴在她的身旁,大概长达一年的时间。这段时间我的记忆是,姥姥用碱面给我洗头,用稀释的敌敌畏帮我去除头上的虱子,给我买芝麻烧饼,讲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的故事……而在文革发生前,姥姥留给我的记忆更为深刻——姥姥每天上班前都会化淡妆:娴熟地将发辫编好盘在头上,再罩上细孔的网;之后在脸上用粉扑扑上粉,淡淡的,然后用湿毛巾擦拭眉毛和嘴唇,让眉毛和嘴唇的轮廓更精致。冬天常穿西式的毛呢外套;夏天则是大襟上衣,腋下挂上一小扎白玉兰花,散发出淡雅的香气。每天如是,自然而从容。1979年我接姥姥来北京,大概住了三个月,她浏览了北京的各大名胜古迹。一次随中国科学院机关幼儿园出游碧云寺,往返的路上讲解了北京城的历史;在“五百罗汉堂”姥姥讲济公和每一个罗汉的故事,震惊了一同去的幼儿园老师们。她们说,我姥姥犹如一部百科全书。1981年春我到西安外国语学院培训英语,不久接到讣讯,姥姥因胸部横膜肌肿瘤而去世,享年只有68岁。闻讯我嚎啕大哭,没能最后见姥姥一面。后来,老姨告诉我,当姥姥得知此病的凶险后,毅然决然放弃治疗,不愿拖累家人且耗费钱财。并一再叮嘱家人,寿衣穿旧衣物,旧鞋子底部粘贴上白颜色的布,烧掉不可惜。我的姥姥何止一部“百科全书”,她与其他伟大的女性一样,如同春风化雨,滋润了我、我的家人、她身旁的人。留下了一部一个女性个体的微观时代史。——马惠娣再编于2022年11月29日,以此表达对我姥姥的缅怀之情。)

 

(姥姥和老姨:左图拍摄于六十年代,右图拍摄于五十年代)

 光阴荏苒,一转眼,我母亲已去世30多年了。可她的音容笑貌,以及与她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至今仍让我记忆犹新。我的母亲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她的一生都在为我付出,可我却做了一件对不起她的事,几十年来一直折磨着我的良心。每当想起,我心里就充满了无限的悔恨和痛楚。

母亲幼年失学,却酷爱读书

  母亲于上世纪初期出生在辽宁省盖县(现盖州市)一个穷苦人家。外祖父目不识丁,饱受文盲之苦,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让自己的子女读书识字,所以母亲有幸进入了当时的洋学堂。可是母亲只读了4年书,外祖父就无奈地中断了她的学业。因为母亲有5个弟弟,当时家中有4个孩子上学,让这个本来就穷困的家庭无法招架。

  母亲聪明好学,是班上的尖子生。突然失学,让她觉得如同天塌一样,痛哭了好几天。从此,才十二三岁的母亲充当了家里的第二个主妇,帮着母亲洗衣、做饭、看两个弟弟、干杂活。除此之外,她还担当了家庭教师的角色,边看小弟、四弟,边辅导上学的大弟、二弟、三弟,教他们认字、读字、写字。母亲在校读过的书像宝贝一样被她珍藏着,反反复复地读给弟弟们听,来来回回地写给弟弟们看。弟弟们很快就学会了,母亲也记得更扎实。外公笑称她是一名称职的好老师。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母亲17岁了,已出落成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上门提亲的很多,父母选来选去,选中了一位在营口开商铺(做参茸、药材生意)的老板——我的父亲,让母亲给他做二房。父亲大母亲二十多岁,并在关内老家有妻子和一双儿女,母亲一百个不愿意。可是她经不起父母的苦苦劝说,又目睹自己家境的贫寒,债台高筑,生活无以为继,最后只有认命了。

 

(左图:姥姥年轻时;右图:姥姥的晚年)

临嫁时,母亲只提允许她看书这一个要求……

  临嫁时,母亲只提一个要求,婚后要允许她看书。父亲满口答应,还没等到母亲进门,就买了一大马车方方面面的书。母亲见了这些书,就如同一个母亲见到了失散的孩子,高兴得竟忘掉了痛苦,一头扎进书堆,如饥似渴地读起来。她读书时,总是一手拿着书,一手拿着笔,身边还放着字典和笔记本,不认识的字就用笔画上,然后再查字典,把生字写在本上。久而久之,母亲的文化水平提高了,竟然连文言文都能看懂。

  1939年我出生了。我的家是一个封建专制家庭,父亲当家。他非常严厉,称得上霸道,说一不二,又重男轻女。我的出生可以说是多余的,在我前面已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其中小哥是我母亲所生)。据母亲说,我生来就知道好歹,似乎明白自己在家中的地位,不哭不闹,有人逗逗就咯咯笑,着实可爱。母亲特别喜欢我,父亲对我却不屑一顾。

  有一次,母亲把我抱到父亲跟前,让他看看。可他不但没看我一眼,反而怒气冲冲地把母亲给训斥了:好,你就自己看,我哪有时间看?一个丫头片子!母亲当时就泪如雨下,并为此难过了好一阵子。

  母亲爱我,小心翼翼、无微不至地呵护我,不让我受更多委屈。在母亲的保护下,我成长得还算顺利。

母亲逃难时,没忘记带上书

  九·一八事变,日本人侵占了东北三省,没收了父亲的商铺。于是父亲带着全家回了关内老家,与奶奶、大妈、大哥、大姐同住。母亲年轻貌美,识文断字,再加上纯朴善良,性情温和,周围的乡亲们对她很敬重。谁家里来信、写信全都求助于母亲。母亲的知书达理对他们的影响特别大,尤其是对妇女影响更大,不久十里八村就掀起了让女孩上学的热潮。在母亲去之前,这里还没有一个女孩上学,所以老家的女孩都很感激母亲。

  1945年,我父亲被恶人陷害,在日本人的宪兵队蹲了18天监狱,几乎倾家荡产。父亲出狱后,为了躲避恶人,在当年底带我们全家来到东北,落脚于吉林省德惠县。这时我已5岁,有了记忆。我记得母亲在逃难时,也没忘记带上书,父亲为此大怒,竟把她的书烧了大半。尽管如此,母亲还是把剩余的字典和几本喜欢的书避着父亲藏到行李中。

  搬到德惠县后,父亲越来越反感母亲看书,我曾多次亲眼目睹母亲正在全神贯注看书时,父亲一把夺过她手中的书,投到炉子里焚烧了。母亲从不反抗,也不辩解,不声不响,只是泪流满面。

  可是,母亲并没改变看书的习惯。她把剩余的几本书藏起来,趁父亲不在家时偷看,看书由公开转入地下。她没有新书看,到关里老家后父亲再没给她买过书,父亲又一向对她进行经济封锁,她身上分文没有,所以她就翻来覆去地看那几本书,把书都翻毛边了。用父亲的话说:你妈见了书,就像蚊子见血一样。父亲的话很挖苦,但也很形象。

  由于母亲看了很多书,会讲很多故事,常给我们这些孩子讲《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红楼梦》、《聊斋志异》等小说,大家都特别爱听。可能是受了她的影响,我和小哥都喜欢文学。在反右之前,小哥还写了很多文学作品,发表在报刊、杂志上,他当时是我们省比较有名的青年作者。

  1946年,我上学了。刚上一年级时,上午上课,下午就放学了。父亲不在家,母亲又拿出书来看,并叫我在外面玩时给她望风。有一天我正玩着,突然看到父亲已走进院子。于是,我没命似的往家跑,一进屋门就喊:快,快!我爹回来了!母亲吓得一时不知把书藏到哪里,我急中生智,一把抢过书,塞到我书包里。一场虚惊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上课,老师布置作业,看我低头找书,她来到我身边,发现我书包里有本大书,就从中抽出来。她惊异地望着我,问:你怎么有《红楼梦》?我说:是妈妈的书。她又问:你妈妈识字?我点点头。那个年代识字的人很少,妇女识字的就更少,所以我们老师看我有一个能识字、还能看《红楼梦》的妈妈,感到很惊奇。

  没过几天,学校开家长会,母亲去了。会后老师有意留下母亲,同母亲交谈起来,像老朋友一样。原来,我的老师是个独居的大姑娘,比母亲小不了几岁,她家离我家不远,此后她们便开始走动,互相拜访。老师的小屋让母亲十分震惊,除了简单的生活用具,其余全是书,像个小图书馆。于是母亲向她借书看,高兴得不得了。

  母亲开始了新一轮的读书高潮。幼小的我却为她提心吊胆,生怕被父亲看见,给妈妈通风报信这根弦绷得更紧了。可是,尽管我和妈妈都十分小心,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一本从老师那里借来的书被父亲发现。当然,这本书也没有逃脱父亲的炉子。

  看到老师的书化为灰烬,我们娘儿俩都上火了。这次我也哭了,怎么向老师交代啊?妈妈从来就没钱,可怎么赔人家?为了这本书,妈妈病了;我上课也没精神,目光总是躲着老师。老师大概也感觉到了。一天,老师问我:你母亲怎么总没来我家?”“妈妈生病了。我低着头说。

  于是,老师来我家探望。母亲只好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老师听后非常同情母亲,并安慰母亲说:书烧了就烧了吧!那本书我已看过了,再说以后我还可以买,你千万不要上火,看书尽管到我那里拿。我母亲特别感动,眼里充满了泪水。可是她不好意思再去老师家借书了,于是我的这位好心的老师就经常不断地把书带到学校,让我转交给母亲。在那段时间里,母亲看了很多外国名著,视野更开阔了,文学水平也得到了进一步提高。

母亲凭读书获得本领,挑起了养家糊口的重担

  1947年秋,我家大妈随大哥、大嫂去了哈尔滨,大姐嫁到长春,家里就剩下父亲、母亲、小哥和我四口人。父亲决定,我们四口人也移居长春。可是到长春以后,形势越来越不好。那时长春被国民党军队占领,物价飞涨,民不聊生。父亲没事可做,家里没有生活来源,全靠姐姐些许接济和卖首饰、衣物度日。

  到了1948年春,一个金戒指都换不了两个苞米面窝头了,长春城里开始饿死人。形势越来越严重了,每天都有很多人饿死。我们家的锅眼看就揭不开了,每天只能吃一点糠馍或豆饼、豆腐渣、野菜等充饥。

  当时父亲有个朋友在慈善会工作,父亲求他帮助找个事干。他说孤儿院要用一个代课老师,但必须到市民政局应试。父亲打怵了,他觉得自己年岁大,过去读的是私塾,又多年不看书,代课老师的差事恐怕胜任不了。当不成代课老师,全家就要饿死,这可愁坏了父亲。这事被母亲知道后,她立刻挺身而出,对父亲说:我去试试!

  于是,母亲以她自学的知识,在前去应聘的二三十人中脱颖而出,顺利当上了代课老师,并把我也带到孤儿院与孤儿们一起学习,还给哥哥在民政局找了个勤务员的工作。母亲的好学,解决了我们家的生死问题。在那个历史罕见的时代,我们能活下来,多亏了母亲。

  1948年深秋,长春解放了,可父亲说什么也不让母亲再工作。父亲满脑子封建意识,认为不到万不得已,妇女不应抛头露面。他坚决阻拦,母亲拗不过他,只好依了他。

  那时工作机会很多,可是父亲没有找事做。自我懂事起,就没见父亲出去工作过。一是岁数大了,二是他总觉得他过去是做大买卖的是大老板,现在做小生意或给人打工太掉价,死活不干。最后,他只得把关里老家的房子卖了。可全家坐吃山空,那点卖房钱也没支撑多久。到了1953年下半年,日子已经过不下去了。这次母亲非常坚决,一定要走出家门。她又一次凭着自己自学的文化知识步入了社会,到刺绣厂工作,肩负起养家糊口的重任。

“文革”中,母亲因好读书而避免了皮肉之苦

  1966年夏季,文革之风吹遍全国。1967年初,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也开始了。刺绣厂女工多、小青年多,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可以说,队伍相当纯洁,有问题的人几乎没有。但在那个特殊年代,在矬子里也要拔大个,也要找出清队对象。于是,单位里的几个小青年在军宣队的领导下,成立了群专小组,在年老的女职工中撒下了网。

  年老的女职工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但她们都是家庭妇女,以前没有工作过,只有我母亲在孤儿院工作过几个月,于是母亲首当其冲地进了学习班。还有几个年老的女职工,因丈夫有点历史问题,或者家里有点钱,也进了学习班。进学习班的还有当时的厂长(走资派)。

  群专小组对学习班里的人每天批斗,让他们学习《毛泽东选集》、背诵《毛主席语录》。那几个年老的女职工最怕背语录,一是岁数大了,二是文化水平不高,三是害怕群专小青年,所以她们背起来特别困难。好不容易背会一段,群专小青年一来,她们就吓得一句也背不出来了,群专小青年很生气,就打她们……

  我母亲恰恰相反,学毛选、背语录她都特别感兴趣。只要是书,她都认真看、认真读。母亲积极、认真地学毛选、背语录,能把一本语录倒背如流,并把那一年的元旦社论从头背到尾。群专小组没有难倒她,她倒把群专小组镇住了,他们觉得这老太太真神了。由于母亲的好学,在清队中避免了皮肉之苦。

母亲因读书忘做家务,被我呵斥一顿

  1969年末,我爱人去农村插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家里扔下我和两个孩子,还有两个卧床不起的老太太———我的婆婆和姥姥婆(丈夫的姥姥)。当时我的小儿子还在哺乳,大儿子还不到8岁,我还得上班抓革命促生产……面对眼前的困境,我真的傻眼了。然而,我的母亲就像及时雨一样,决定提前退休,来我家帮我(父亲已于1963年去世)。

  那年她59岁,身体还很好,从此便与我们生活在一起了。母亲帮我看孩子、做饭、做针线,还要伺候我的两个久病卧床的老人。母亲从早忙到晚,任劳任怨,从不叫苦叫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母亲仍忙里偷闲,趁孩子睡觉也要看会儿书。

  后来,我爱人从乡下抽回来,婆婆和姥姥婆相继去世,孩子们也长大了,母亲也六十多岁了,但她读书的欲望一点没减弱,每天干家务、看书两不误。

由于母亲喜欢读书,又善于讲故事,她不仅影响了我和小哥,后来又影响了我姐姐的女儿(外甥女住在我家)和我的大儿子……除我之外,他们都走上了文学道路。这是母亲潜移默化影响的结果,她是我们两代人的启蒙老师。可我却大逆不道,竟做了一件对不起她的事,让她伤心。

 

(姥姥与大弟下象棋,中间是我。拍摄于1968年)

  那是1979年的寒假,孩子们都放假了,我和爱人还在工作。有一天上午,我回家取东西,一开门看见屋里一片狼藉:大儿子靠着被垛半倚在床上看书,床单一部分出溜到地上;小儿子在嗑瓜子儿,地上、桌子上、床上全是瓜子儿皮;母亲躺在床上看书,一副全然不顾的神态。

  我看着这又脏又乱的样子,心里顿时十分烦躁,火冒三丈。可我没对孩子们发火,却皱着眉头,操着酸溜溜的腔调,对着母亲发了火:妈,你怎么总看书?你也不是作家,需要总看书吗?

  母亲二话没说,立马下地拿起笤帚就扫床、扫地、擦桌子、铺床单,默默地清理着。

  而我还在喋喋不休地唠叨:你看看咱们的左邻右舍,谁家像咱们家这么脏乱!隔壁老李家也有两个孩子,可人家收拾得一尘不染;楼下老马家十来口人,也没像咱们家这么乱,难怪我爹当初烧你的书……

  这时,我看到母亲眼里噙满了泪水。她的神态很凄惨、很无奈、很无助,当年父亲烧她书时的样子又呈现在我面前。我的心顿时产生了不安和惶恐,竟怦怦地跳了起来。我怕母亲流泪,便立刻转身走了。后来我下班回家,再也没碰见母亲看书。我明白她看书又转入地下了。

  一年以后,母亲突然得了肺癌,卧床4个月就撒手人寰了。母亲走后,我常常反思,一想起这件事,就后悔得不得了,如同万箭穿心。母亲为我付出那么多,而我对她却那么苛求,我怎么不知不觉也成了我父亲?

  为了看书,母亲受了多少气、遭了多少罪啊?好像一个罪人。我常想,假如父亲是个学者,或者是个懂情理的人,能给她帮助、支持、鼓励,我也不拖累她,不让她给我干那么多活,让她有自己的空间、时间,想看书就看书、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她很可能会有一番作为,也会活着更充实、更愉悦。然而,她的天资、她的爱好,却被我们父女的霸道给淹没了、剥夺了。我鄙视自己!我是个不孝的女儿,只为自己着想,不想母亲的感受,实在是太自私了!而且直到母亲辞世前,我都没向她道歉,太对不起她。愿九泉之下的母亲能原谅我,也希望我能尽早地回到母亲身边伺候她,来弥补以往对她的不孝。

(此文曾发表在2013年4月21日《新文化报》上)

 

(老姨在许多方面继承了姥姥的品质。曾经的鲁迅美术学院的学生,在文革中不得不下放到工厂,从事包装设计。退休后“重操旧业”,拾起画笔再出发,其水彩画画作频获奖项。也是“天妒良才”,十多年前执笔作画的右手罹患“神经性颤抖”而致残,不得不改为左手作画,后来多幅获奖作品是用左手完成的。老姨因此获得了大家与同行的钦佩和赞誉。如今,老姨已八十四岁,每天依然坚持作画。——左图:我与老姨拍摄于六十年代末长春南湖;中图:我姨近年照;右图:老姨的获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