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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太极拳交流趣谈

朱效民

北京大学哲学系/北京大学科学传播研究中心

 

紫竹院公园可以说是京城传统武术的一个集散地,据老人们说,这与紫竹院东门对面即是首都体育馆有直接的关系。现如今,尤其是周末,紫竹院公园可谓武林各派汇聚、各路高手过招,有的甚至从京外省市千里迢迢、慕名而来,有组织者因势利导提出了“来北京逛紫禁城,学太极到紫竹院”的口号。2010年我在紫竹院公园开始接触到一些民间传统太极拳,至此我才开始真正切身感受到了传统太极拳是如此的生机盎然、如此的多姿多彩,也让我想起一句话:“传统多保存在未受教育者那里”。 10几年交流下来,收获无疑是多方面的,虽然只是点滴观察、管中窥豹,却也“惚兮恍兮,其中有象”。    

 

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在养浩然气

紫竹院除了太极拳外,形意、八卦、大成、通背、六合拳等各行其道又相互切磋,大家既然都是内外兼修、刚柔相济,所以也经常彼此交流、相处融洽。

某日一胡子拉碴、衣衫随便的中年汉子在讲如何打通任、督二脉时,冷不丁来了句孟子名言:“吾擅养吾浩然之气也”,着实吓我一跳,仔细端详,该壮汉也不像是读了多少书的样子。印象中一直以为只有文天祥、谭嗣同等“丹心照汗青”者才具“浩然之气”,没想到这群莽汉所练内气也是“养浩然之气”——此时的传统武术似乎与历史久远的中国文化传统有了些许关联。随着交流的深入,我发现这些民间武术家几乎随口都能来两句老庄、孔孟之言,以及《易经》《心经》上的话,诸如“反者道之动也”“玄而又玄,众妙之门”“道可道非常道”“一阴一阳谓之道也”“极高明而道中庸”“上善若水”“为道日损”“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兵者,诡道也”等等,中国的古典精华在这里仿佛有了生命真实而具体的体验、焕发出了活泼泼的生机。

 

“你们知识分子的问题,就是问题太多!”

我兴趣广泛,乐于和各路高手交流请益。有一回在听一师傅讲内功心法时,感觉概念和逻辑上有些跳跃,难以跟上其思路,便连续追问了几个问题,这位师傅开头还给予解释,后来显得有点儿不耐烦,竟然脱口指责道:“你们知识分子的问题,就是问题太多,好好练就是了,哪来这么多问题!”这也使我不由得想起来王培生先生的一句话:学太极拳,只知道傻练不行,只说不练更不行!

早期的传统武术都是言传身教,根据徒弟练功达到的不同层次,师傅会传授相应的练功口诀,慢慢地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增加功力。现在情况不同了,各种功夫口诀都公开出版,学拳的往往不是认真练习、功夫上身,而是不断争执各种功法的家长里短,稍有点体悟便大吹大擂、甚而自创门派。殊不知“一层功夫一层理”,功夫没练到位,身上没有相应正确的感觉,对不同层次的理论自然也难以确切把握。古人是把功夫先练出来,再总结出自己的心得,今日许多练拳者似乎把这个过程搞颠倒了:往往没有动力、也缺乏时间和环境去花力气下长期、细腻的工夫——功夫即是工夫,而是热衷于争论哪些拳论更高明。托马斯·阿奎那曾有名言,就基督教的信仰来说:“不是理解了才能信仰,而是信仰了才能理解。”对传统太极拳而言,恐怕也应该“少谈一些表面的问题,多下一点实际的功夫”。

 

“白鹤亮翅”原是“白鹅亮翅”

2014年以来,我相继学习了杨式85式和武氏108式。我惊讶地发现,二者动作有着高度的家族相似性。比如,都有间隔的3组云手(第2组云手后都紧接下势和金鸡独立),2组倒卷肱,在斜单鞭之后均接野马分鬃和玉女穿梭的2组动作。当然也在不少地方存在差异,如云手和玉女穿梭等动作都明显不同。

杨式的白鹤亮翅在武氏里被称作白鹅亮翅(动作也有别),武氏的说法是早期太极拳的动作源自百姓的日常生活,因而白鹅亮翅的名称更接近太极拳初创时的实际状况。此外杨式的“金鸡独立”一式,在武氏太极拳里叫作“更鸡独立”,理由估计也类似。这应该是在太极拳的传播过程中,一些名称越来越富有文化艺术的想象和意境吧,比如翩翩起舞的“白鹤”明显就比农村家养的“白鹅”更加美丽大方和姿态优雅,并容易让人联想太极拳动作“翩若游龙,宛若惊鸿”的流动之美,当然这也不可避免地损失了该名称最初的形象和含义。

杨、武太极拳差别最大的是倒卷肱:杨式是直线后退打倒卷肱,武氏则是左右转着圈打倒卷肱,可能两者对倒卷肱设想的攻防情景有所不同:面对进攻,杨式倒卷肱通过直线后退加以引进落空、退步中蕴含反击的方式来化解;武氏倒卷肱则是通过转圈把对手的进攻从圆圈的切线角度旋转引开、再加以还击的方式来应对。武氏太极拳师傅就此解释说,倒卷肱的“肱”的古字左边是带有三点水的,其原意即是水中的旋涡。这个左边带有三点水的“肱”字在字典中查不着,但也无疑使我们对太极拳动作的理解有了更丰富的角度和空间。

 

传统武术交流的禁忌

传统武术的交流还是有不少禁忌的,比如各门派的掌门人或是顶尖高手一般是不会轻易与外人过招的,高手之间通常也不会随便切磋,表面上大家维持着一团和气,私底下可能谁都不服谁,甚至彼此完全否定对方的功夫。

紫竹院是天下武林豪杰的一个聚散地,人来人往、缘起缘灭。有的来一两次,如惊鸿一瞥,让人难免产生世外高人的猜测;有的连续来几个月或一两年,便杳无音讯,使人疑惑是否已得道高升、逍遥游去也;有的隔一段时间来一回,如同候鸟定期归巢;有的则像是常期驻守,十几载如一日,陶然其中,乐此不疲。几年前来了两位大家公认的推手高人,一个长于进攻、英雄所向无敌,被众人暗地里誉为“推土机”;一个擅于防守、我自岿然不动,被大家私下里称作“一堵墙”——让人不由得想起中国古代矛与盾的故事。可这二位好汉从不交手,弄得大家心里痒痒却也不好点破。某个周日上午我忍不住悄悄地问“推土机”能否推动“一堵墙”,“推土机”把眼一瞪,对我大声嚷道:“你把他叫过来,看我能不能推动他。”——此时“一堵墙”就在56米开外给人说手。我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意识到自己的不合时宜,知趣地赶紧转身离开了,免得“推土机”碾压过来。

 

传统师傅与徒弟

传统师傅们讲起拳来也是风格各异、各有特色:有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别人想插句话都不容易,但常常遭人讽刺是只说不练的“嘴把式”;有的高深莫测、云里雾里,张口闭口“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也,似乎有室外高人之感,却也往往被人不屑;有的做一语道破天机状,极力否定通常的一切观点,不时冒出些“惊世之言”,颇有点儿类似禅宗的“顿悟”派;有的循循善诱、步步为营,“太极十年不出门” 时常挂在嘴边,又多少像是禅宗的“渐进”派。

有的师傅广结善缘,只要你有意学,便立刻广纳博收,甚至连学费都不要;有的师傅则谨慎许多,要实际考察学生多年才会正式收徒,如要求学生达到两个“8”——至少学8年,功夫达到自己的8成。这自然常常引得刚入道者眼花缭乱、心猿意马,但时间长了,大多也乐得东听一耳朵、西插一句话,虽然时常仍摸不着头绪,但渐渐对太极拳也有了些许感悟和见解。师傅挑选徒弟的同时,徒弟也在选着师傅,新来者或不断游走于各大师之间,“转益多师是吾师”;或逐渐固定在自己喜欢的门派里,“咬定青山不放松”,开启自己的学拳修炼之路。

 

通过与民间传统太极拳交流的日益深入,我逐渐对太极拳的“古”与“今”有了进一步的具体认识,太极思想在中国的历史长河中绵延数千年而不绝,至今仍焕发出无穷的魅力和蓬勃的生命力,其养生与技击的独特理念在当今时代依然具有范式转换的重大意义和实践价值。

 

 

本文发表:朱效民,传统太极拳交流趣谈,《食品与健康》,2023年第4期(文字略有删改)